第56节(1 / 1)
同样无辜柔弱的婢女站在朦胧的纱帐外,低声唤着夫人,只有同情心能让李化吉恢复稍许的活力,她低着声,沙哑道:“无事。”
谢狁却想,嗓子这般沙哑,也不知多久没喝水了。
他不愿自己再为李化吉退让,因此不想和她共住一屋,因为他很知道这样的事,折磨着李化吉,更是在折磨着他。
这些日子,谢狁也随着李化吉,食不下咽,偏偏又有那么多公务要处理,他要支出的精力和体力都不许他陪着李化吉任性,但是这不是理智可以允许的事。
他心痛,因此他的肠胃也不高兴,自然什么都吃不下,就是勉强吃下了些许,也会立刻遭到抗议,让谢狁马上吐个一干二净。
于是谢狁一日渐比一日的消瘦,那原本就显得锋芒毕露的五官,此时变得更为冷硬凶狠,锋利无比。他不说话,坐在那儿,只想着李化吉时,乌眸黑沉,更显阴郁。
谢灵与谢炎也忧心忡忡,很担忧谢狁的身体。
他们找到碧荷,让她想办法劝一劝李化吉。
“夫人到底还怀着孩子呢,纵然她再不喜大司马,可孩子是无辜的。”
碧荷听到这句话时,表情闪过了些许异样。
其实不必等谢灵开口,碧荷的身家性命与李化吉的安危挂钩,她早就绞尽脑汁去劝说了李化吉。
那个颜如舜英的女郎,即使经过几日的自我折磨,却没有如任何人猜想般枯萎虚弱下去,相反,她两眸清炯,微笑时,柔
弱的力量仿佛植根,往厚深的土壤底下扎去。
她道:“谁说女郎天生就要爱护她的孩子?”
土壤之下有什么?是汇聚过来肥沃的营养,还是漫慢渗透的鲜血?植根之上,绽方出的是羸弱的薄花嫩枝,还是妖艳溺人的曼珠沙华?
碧荷是宫婢,她有这方面敏锐的触觉,因此紧张地看着李化吉。
李化吉却不与她说话了只是用手抚了抚肚子。
碧荷心中的不安扩大,只是她又尽心服侍,仔细监视多日,并未发觉李化吉更多的异样。
但碧荷不敢掉以轻心,之前只是因为苦于没有证据,只怕是臆想,她不敢对外人胡说,现在却是谢灵和谢炎主动来寻她,谈论这件事。
于是碧荷鼓起勇气道:“我怀疑夫人并不想要这个孩子。”
谢灵与谢炎对视一眼,都想到了那碗没有来得及熬好的堕胎药。
碧荷又道:“明日就要回建邺,彼时人多事杂,我恐看护不及时,大司马要降罪,还望二位郎君帮我。”
李化吉很快便发现她被人看管起来了。
她闭在斗室之内时尚未察觉, 可当谢狁要回到建邺去,连带着她也不得不重新走到日光下时,李化吉就总是看到那些来往忙碌的仆从, 会有意地分出神思去关注她。
有时候, 李化吉只是在甲板上站得久了些, 就会有仆从紧张地走了过来。
这是因为什么,李化吉不必问也心知肚明。
但她并不在意。
因为要赶路, 李化吉不可避免地见到了谢狁。
那是偶然之间的狭路相逢,李化吉走下客舱时,谢狁正要扶梯上楼,两人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怔然。
谢狁消瘦得远比李化吉想的还要多。
李化吉提着迤逦的裙边,迈步向下, 他的乌眸沉郁无比, 紧紧地锁在她身上, 看洒金的裙褶如何随着她的漫步款行流溢着光彩, 看她杨柳细腰,娇态轻盈, 也看她高髻乌鬟, 戴翠着珠。
谢狁那紧蹙的眉尖微微舒展, 他略有诧异, 但欣喜如春雨密布下怎么也压不住的嫩芽, 钻出土壤, 冒出尖来。
“化吉, 你……”
他想说些话。问李化吉忽然这般妆束, 可是已回心转意,故而才有闲心饰妆。也想问她, 这样美的她,愿不愿意和他坐下来说说话。
但他不敢说话,怕自作多情,引来嘲笑。
李化吉的翘头履踩在咯吱作响的木梯上,渐渐近了,她的视线却仍旧是向下的,没有往谢狁那儿扫过去一眼。
正当谢狁失望不已时,李化吉忽然停了脚步,她道:“昨晚孩子在我肚子里动了。”
她的声音轻柔无比,眉眼间有着初为人母皎洁的圣意:“你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……想来看看吗?”
谢狁曾在山阴细致地询问过大夫怀孕事宜,为了照顾李化吉,船上也供着花大价钱请来的大夫,谢狁原本可以很轻易地知道两个月不到的孩子,远还没有到可以产生胎动的地步。
可是对于谢狁来说,孩子胎动与否其实并不重要,要紧的只有一件事,李化吉向他示好了。
只要她肯示好,就意味着二人的关系还没有走到绝路,尚能转圜。
谢狁道:“好。”
李化吉微笑:“我便让碧荷准备一桌菜送来,我瞧你这几日你瘦了。”
谢狁道:“好。”
他边说,边再不能忍受般,握住了李化吉的手。当肌肤相贴的那刻,谢狁重新有种活了过来的感觉。
他觉得身体里那些快枯萎死掉的东西又在复苏,它们让血液沸腾,也让心脏鲜活,谢狁站在那儿,细细地品味着这种欢喜。
李化吉并没有抽回手。
他们并肩,重新走回客房去,门一关,谢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李化吉抱入怀中,他的双臂禁锢着李化吉,他的身体契合着李化吉,他像一株藤蔓,紧紧地缠绕着她。
“化吉。”
谢狁轻轻地呢喃着李化吉的名字,他的脸贴着她的脸颊,肌肤相亲,体温相融,如此亲密。
李化吉默然不语,只抬手,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膀。
碧荷很快就让厨房准备了一桌菜,送进了客房。
婢女们端着佳肴,低眉顺眼,仔细传菜服侍,连声咳嗽都不敢发出,就怕打扰了两位贵人。
等菜传好,被抱坐在谢狁怀里的李化吉轻描淡写地扫了眼琳琅满目的菜肴,知道几个婢女侍卫为了让主子们多进些食,实在绞尽脑汁。
她淡淡一笑,叫碧荷带人退了下去,此时谢狁的手还抚在李化吉的小腹上。
他既感受不到孩子的心跳,也触摸不出孩子的动静,可是既然李化吉说孩子有了胎动,那便该有,他绞尽脑汁地去陪着李化吉圆这个谎言,与她分享喜悦。
他在努力维持着夫妻和睦的假相。
多可笑,明明知道这假相犹如泡沫般,脆弱易碎,他还要用昏了头的聪明的头脑去配合李化吉去继续谎言。
李化吉假装没有发现他的艰难,只道:“郎君,用膳了。”
谢狁立刻道:“你怀着孕,应该多吃些。”
本该留下来伺候的婢女都被李化吉打发了出去,谢狁便自然而然地替李化吉布菜。
李化吉看谢狁细心地帮她拆乳鸽的骨头,有些意兴阑珊地看向大开的窗棂。
她的客房在船舱二层,是整个舫船最高的去处,离甲板足足有两丈,从这儿跳下去,人死不死先不消说,孩子是肯定没有了的。
李化吉回头再看一眼拆好骨头,往她碗里夹鸽肉的谢狁。
因为谢狁在,所以碧荷才会被她轻易地打发走,那些负责看顾她一举一动的侍卫才会心安理得地偷一下懒。
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。
李化吉道:“我要吃鱼,你替我剔鱼刺。”
厨房做的是花骨鱼,这种鱼刺小又多,要剔干净不容易,但李化吉要吃,谢狁自不会觉得难,正当他聚精会神剔刺时,就听得凳子被踢翻的声响,眼风瞥见裙袂翻飞,环佩脆响,谢狁瞳孔紧缩,掷下筷子。
“李化吉!”
迟了。
李化吉已经爬上了窗台。
高高的窗台,夏日的风裹着女郎轻盈的身体,吹得她摇摇欲坠。
有金钗从她的发髻上坠落,过了会儿,才听到落地的响声,底下负责巡逻的侍卫诧异:“怎么摔折了根钗子?”
谢狁急道:“李化吉,你别乱来。”
李化吉轻笑,她勾起脚,踢掉了笨重的鞋履,两手撑在窗台上,晃悠悠地道:“我清醒得很。”
谢狁意图要过去,可是李化吉闭门不出时,就在用目光丈量着这间客房——从碧荷让她挑房间时,她就一眼相中了这间房屋,房身修长,可摆放膳食的圆桌与窗台有不小的距离,更不必说中间还摆着坐榻阻拦。
谢狁可以轻易接近她,可在那之前的时间,足够她从窗台上一跃而下。
于是这间房屋就成了李化吉在察觉到她被婢女侍卫看守起来后,最佳的报复场地。
她盈盈笑道:“谢狁,听到了吗?我清醒无比,我从来没有这般清醒。”
谢狁唇角下捺,他忍着情绪,道:“你知道这有多高吗?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。”
李化吉全靠双臂支撑才勉强坐住了窗台,现在她居然还抬起一只手臂去抚她的肚子,这简直让谢狁心焦不已,恨不得一个箭步上去,就能把这不知死活的女郎抢救下来。
与谢狁的担忧不同,李化吉显得游刃有余,她摸着肚子,脸上还有初为人母的皎洁圣意,可是眼眸清凌凌的,带着寒月冰冻的刺冷。
她道:“我问过船家,只是两丈的高度罢了,我不一定能摔死,可是你的孩子一定会死。”
谢狁才不在乎什么孩子。他本就是亲缘寡淡的人,并不追求世俗的子孙满堂,他要一个孩子,只不过是因为那是李化吉的孩子而已。
李化吉,那么温柔,那么在乎亲人的李化吉,她应当是喜欢孩子,也想拥有亲生骨肉的吧?
可是她现在又在做什么呢?
在王之玄的客栈里,谢狁踢翻了那碗没有熬成的堕胎药后,从此药汁浓郁的苦味就留在了他的味蕾之上。
这些日子,他每次进食,尝不出百味,只有药汁的苦味,哪怕他拼命吃下了点东西,肠胃也会将它甄别为万恶的堕胎药,拼命地将食物排挤出去,让谢狁吐个辛苦。
他却还在帮李化吉做宽解:她既已打算与他分开,怎么可能留下他们的孩子?乱世里大家活得都很辛苦,一个貌美的带着拖油瓶的女郎更是如此。
所以谢狁可以理解李化吉,原谅李化吉。
可是眼下,就在他的船里,就在他们回到建邺去的路上,李化吉还是不想要这个孩子。
她激进地爬上窗台,用自己的性命威胁他。
只是因为不想要这个孩子而已。
“为什么?”谢狁不解,“你非要这样对待你的孩子吗?他有着你的血脉,是比李逢祥更亲近的家人,你就这么不在乎他吗?”
他明明隐隐有了答案,却还要问,还要自取其辱。
他盯着李化吉,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那时流露出了脆弱的恳求,李化吉却瞧得分明,于是她大笑起来,钗环乱颤,眉眼弯弯,春光濯洗她的眼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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