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节(1 / 1)
“这些东西能吃么?”松晏问。
老妇人愣愣点头:“能,公子要尝一个吗?”
松晏摆手,笑容有些惭愧:“我与兄弟二人刚下山不久,囊中羞涩,还是不……”
他正说着,余光里瞥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近,便不自禁地扭头多看几眼。
那人身形颀长,松晏暗自比划几下,发现他比步重还要高出几分,而自己顶多到他的肩头,是以讪讪收回视线。
但这人身形实在是惹眼,松晏忍不住再次偷摸打量他,见他着一身玄衣,手里拎着一把剑,修长的五指搭在剑鞘上,雪白的绷带绕在指间,只露出手指上半部分。
他脸上戴着一张朱红的狐狸面具,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颔,以及一张紧抿着的唇,叫人难窥全貌,却又难以自拔。
摇晃掩映的灯影里,那人似是察觉到松晏的目光,微微侧目,眸中沉静如一潭死水。
只一眼,松晏倏地呼吸急促起来,心口一阵发疼。
他常梦见那双眼睛,平静如深海,沉寂如坟墓的眼睛。
那人将一锭金子放到摊子上,斟酌片刻拿走摊子上唯一一个捏成狐狸模样的糖人。
老妇人见状,顿时乐不可支,两眼放光地捧起金子:“这位公子,您这金子都够买咱家摊子了!”
松晏在此时回神,怔然抬头时见那人已一言不发地离开,而老妇人咬着金子一角,喜笑颜开,张手招呼着过路的行人:“诸位!今日的糖人你们随便挑便是!不收钱!全都不收钱!”
众人一拥而上,松晏被挤到一边,垂眼看着转瞬间空空如也的摊子,藏在袖里的手指微微屈起——他也想要。
撞煞
没得到糖人,松晏颇为失魂落魄,兜兜转转在街巷里闲逛许久,才终于在一家酒楼前瞧见拎着酒叼着鸡腿的步重,于是连忙小跑上前:“财宝!”
步重闻声望去,见他两手空空,脸上顿时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,抬脚大步朝他走去:“怎么垂头丧脑的,逛那么久都没买到想要的?”
松晏摇头,想说之前遇到的那个一掷千金的贵公子,转念一想说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,便又作罢。
步重将酒递给他:“刚才我听卖酒的人说再有一炷香的功夫便闭市了,走吧,趁现在还来得及,想要什么与说我便是。”
松晏斜睨他一眼,拍开他搭上来的手,神情恹恹:“不买了……若不是你打伤魏叔,我也不必赔他药钱。”
闻言,步重登时大叫大跳起来:“松晏!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!你你你居然给那个老头钱!?你等着,小爷我这就去把钱要回来!”
“步重!”松晏叫住他,被点名道姓的人一愣。
“我知道你担心什么,父……李凌寒叫我回去,必然不会只是想见我,但也不至于如你所说一般难堪。用血作药引,本来就是无稽之谈,想他一介将军,又在战场出生入死多年,是不会信这些胡话的。”
步重猛然转身,火冒三丈:“你他娘是扶缈那老家伙一点点拉扯大的!你和李凌寒那个王八蛋很熟吗!?外人三言两语,你便信得过他了是么!?师父提醒你的——”
“如是下山,不可轻信,不可执着,不可强求。”
松晏眉头轻皱,低声接过他的话。
“师父的话我都记着,可是财宝,我大半身子已经埋进了土里,如今除却找齐灵玉成全师父心愿,唯一想的,便是亲眼看一看、亲口问一问,这么些年来,他寻欢作乐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起过我,哪怕只是一念之间。”
闻言,步重“噌”地站起身来,身上金银首饰玛瑙珠子撞在一起叮叮当当:“你爹早就不要你了你还看不清楚是吗?”
见他怒意更盛,松晏不由得叹气:“可他终归是我爹爹,财宝,他于我有生”
他正说着,一旁买簪子的摊子忽然闪出一抹猩红。
步重余光瞥见,霎时变了脸色:“恶鬼相!?”
“恶鬼相?”松晏循着他的目光望去,只见守在摊子前的胖子脸上闪着明灭的光,时是青面獠牙的恶鬼,时是憨厚老实的摊主,不禁纳闷道,“此地人气旺盛,四方又有神将看守,鬼怪应当不会轻易现身才对,他怎么”
“管他因何现身,”步重盯着恶鬼相,“敢在小爷面前露面,小爷就叫他有来无回!”
“财宝!”松晏连忙出声欲加以制止,但步重已然将手里长鞭挥出。
凤羽鞭将铺满珠钗的摊子打作两半,众人见状纷纷抱头逃窜。
恶鬼相猝然显出原身,庞大的身躯将粗布衣裳撑破,脊上尖刺林立。它咆哮着扑向步重,尖牙上腥臭发黑的黏液甩溅一地。
步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扑来。
松晏惊叫一声,抓起一旁伞摊上的纸伞胡乱撑开堪堪挡住那些恶心的液体,而后举着纸伞拔腿就跑,奔逃间还不忘朝着步重大喊:“我回客栈等你!”
步重闻声朝他扫去一眼,眸中鄙夷嫌弃毫不加以掩饰:“行行行,快滚!”
松晏不在乎他的眼神,踉跄着奔入逃窜的人群,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炸裂开:“妖!妖怪啊——”
这声音实在太吵,松晏索性丢了纸伞捂住耳朵,回头只见天际赤金羽翼将暗夜照亮,那恶鬼相不战而逃,竟转身跃上房顶直冲着夜色奔去。
步重不屑地仰首,旋即扑扇羽翼追着它而去。
“财宝!”松晏被人潮推着走,连转身都艰难,“步重!”
步重无甚反应,赤金双翼自房顶掠过,洒下点点金光。
混乱中,松晏被人推搡着,趔趄几步摔倒在穿城而过的念河边。
他喘着粗气,咳嗽几声撑着身子爬起来,胸腔里阵阵剧痛难忍,再抬头时见步重已经追着恶鬼相离开,连尾羽的影子都已瞧不见。
他紧紧捂着胸口,抬手胡乱抹去嘴角咳出的鲜血,正欲往回走,一阵寒意忽然穿体而过,似是数九寒冬的朔风,更似一种冬雨刺入骨髓的阴冷。
在这寒意里,他不禁打起寒颤,脑中一片混沌,抬头忽见一队送亲的行伍浩浩荡荡而来,锣鼓喧天,唢呐声却悲怆凄凉,震耳欲聋。
怎么会有人这时候送葬?
松晏用力摇头,想从这幻象里抽离,却无济于事。
他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跑,双腿不听使唤地驱使他逆着人流直往城外走,眼前闪过人声鼎沸的白玉城热闹之景,又闪过满天黄纸飞舞的萧瑟之景。
城中摇曳生姿的灯光越来越黯淡,满天翻飞的黄色纸钱也乘风飘远。
浓郁的香火味扑鼻而来,松晏茫然睁眼,复又闭眼,眼前皆是一片白惨惨的大雾。
而那雾中有一个被猩红大雾缠绕着的女子半转回身,她指尖拈花,双目紧闭。
“你是谁?”松晏拨开云雾朝她走去,但无论如何往前,她始终站在雾气正中,看得见却无法接近。
“珞珈山无烟子。”
松晏驻足,珞珈山是观音的居处,可她周身怨气缭绕,并不是观音。
思及此,松晏环视四周,见周围除了雾还是雾,脚边却有深不见底的水池,池中荷花怒放,香气扑鼻,便心知是在无烟子识海之中,便问:“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?”
无烟子沉默不语,眉心朱砂痣在白雾之中若隐若现。
她不作回答,松晏犹豫片刻,蹲下身将手伸进脚边冰凉的池水中:“你不回答,那我只能自己看了。”
“请君”无烟子紧蹙着眉开口。
松晏缩回手,胸口衣裳下那只长命锁隐约发烫。
无烟子神情挣扎,似是陷入无边梦魇,声音沙哑干涩:“请君送奴上喜轿,唢呐响,白骨碎,魂无归。”
松晏心下大惊,这无烟子竟是鬼娘!
传闻道,世上有一厉鬼,名叫“鬼娘”,生前往往是未出阁的女子,因死于非命心有怨恨而魂化鬼娘,每月十五嫁鬼王,借鬼王之名行凶杀人,报仇雪恨,阴曹地府若无神令,便奈何不得。
鬼娘常会找人“送亲”——借活人之身还魂,行喜礼,杀仇家。而被借身之人,少有能逃一死的。
松晏默默退后,不知无烟子为何找上自己,照理说鬼娘所寻借身之人都是穷凶恶极之徒,不然天界不会坐视不管。
“那、那什么,”松晏双腿发软,险些跌倒在地,“你许是找错人了。”
无烟子直挺挺地站在那儿,一动不动,木讷地重复着:“请君送奴上喜轿,唢呐响,白骨碎,魂不归。”
松晏紧张地咽咽口水,他虽然命不久矣,但也不愿死的这般冤枉,是以转身就跑。
可他刚一动身,还没跑出多远,苍茫大雾里便伸出无数只手,牢牢扣住他,捂住他的口鼻将尖叫声掐死在嗓子里,拖着他直往大雾深处去。
无烟子嘴角浮起笑意,轻声呢喃:“请君送奴上喜轿,唢呐响,白骨碎,魂不归……”
……魂不归……
松晏于一片混沌迷蒙之中辗转而醒,睁眼即见一片如血的红。
他茫然环视四周,见是在一栋雕梁画栋的楼宇之中,四下里红纱掩映,楼中婢女家仆来来往往,脚步匆匆。
眼看着一队婢女低着头匆匆忙忙迎面赶来,松晏急忙往旁边挪开为她们让路,半倚在墙上缓慢回神后长长叹气:“看来今日是躲不过这一劫了。”
无烟子还是借了他的身子,等无烟子大仇得报,怨气消散,他便也跟着魂飞魄散。
也罢,死了也好,省得走哪儿哪儿出事,遇谁谁倒霉。
松晏摇头,心说唯一不好的就是死的有些突然,没能完成师命,没来得及和财宝好好告别,也没来得及问一问李凌寒这些年来可曾有记挂过他。
他徘徊在廊间,楼宇之中来来往往过路的婢女纷纷从他身上穿过,他不免发笑,想了想还是挪到墙边让开路,嘀咕起来:“没想到做人时拦在路上会遭人唾骂,而今成了鬼躺在路上睡觉都不会有人来打扰……也好,也好。”
这时,楼里忽然响起尖利刺耳的声音——
“吉时已到!”
“起轿——”
“送新娘——”
喜乐声乍然震天而响,震耳发聩。
松晏久居山中,少遇此嘈杂吵闹,此时忍不住伸手去捂耳朵,随后又想起来自己已是孤魂野鬼,只好讪讪地放下手。
在他身边,乐声刚起,匆忙来往的婢女家仆便全部驻足。
松晏顿了一顿,纠结片刻终还是正正衣襟跟着垂首驻足。
嫁鬼王结阴亲,生人自是不可参与其中。
松晏琢磨片刻,探头往身边低着头的婢女脸上一瞧,随后僵着脖子缓缓眨眼——她们还真都是纸人。
浓墨重彩,半哭半笑。
松晏默默后挪,虽说他如今只是一具魂魄,这些纸人伤他不得,但看着总归是渗人的,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离远点好。
然而不等他退至墙边,腕骨上长生莲子珠忽地发亮,在那奇异的亮光中,他只感到天旋地转,再回神时人已至山林间,四下漆黑无光,残月高悬。
蜿蜒的山路上,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,队伍前头纸人提着的红灯笼,猩红的灯光破开浓重的夜色,像蛰伏在黑暗中嗜血的妖兽可怖的眸子。
欢天喜地的唢呐声、锣鼓声热闹非凡,被惊动的飞鸟扑棱着羽翅成群结队从头顶飞过,乌鸦却立在树梢吱哇乱叫。
松晏苦着脸捏捏耳垂,猜测此处便是姻缘山。
不远处阵阵乐声传来,如泣如诉,令人闻之潸然泪下,它与热闹的大喜之乐大相庭径,是悲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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